林下之风

石头记-红楼梦之二十五                                            

                林下之风

魏晋时期，有一大批名士，横空出世，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留下了独特的印迹。他们的诗词歌赋、书法、绘画，灿若星辰；他们的逸闻趣事，脍炙人口。这些人包括：曹操父子，王羲之父子，王导，谢安，竹林七贤等等。

还记得黛玉初入贾府，第一餐后的故事吗？“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这一小段以茶漱口的描写，是说黛玉聪明，没有将漱口水当茶水喝掉，避免了别人嗤笑。

就在此处，批书人讲了一个东晋人王敦的故事。

王敦是东晋丞相王导的堂兄，他们哥俩帮助在五胡乱华期间逃到江南的、以司马睿为首的司马皇族建立起东晋政权，开创了“王与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在此期间，王导位高权重，联合南北士族，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历经三朝。王敦则总掌兵权，专任征伐，后来又发动叛乱，一度控制朝政。

王敦的夫人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儿——襄城公主。刚结婚时，王敦在公主家上厕所，看见厕所摆着的果盘里装有干枣，竟然一扫而光，给吃了，惹得侍女们捂嘴嬉笑。原来，那枣是用来堵鼻子防臭味的。

《石头记》第六十六回，尤三姐欲嫁柳湘莲不成，拔剑自刎，作者感叹：“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世说新语 》中，“玉山倾倒”用以形容晋代名士嵇康的翩翩风度：“平时如孤松独立，醉后如玉山将倒”。嵇康是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著名的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他狂放任性，蔑视权贵，仗义执言，并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魏晋名士叱咤风云，魏晋巾帼也大放异彩。林黛玉的判词“堪怜咏絮才”，就取自东晋女诗人谢道韫的故事。

谢道韫是东晋政治家、军事家谢安的侄女，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的妻子。一次，天正下雪，谢安召集众子侄谈诗论文。少顷，雪渐大。谢安问：“白雪纷纷何所似也?”谢安的侄子谢朗答：“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答：“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大赞侄女拟的妙。后人传诵谢道韫这一咏雪名句，将女子的文学才能称为“咏絮之才”。

谢道韫不仅学问好，更有“泰山崩于前”临危不乱的豪雄气概。

王凝之任会稽内史期间，匪首孙恩率众攻打会稽，王凝之居然不加设防，只相信道祖的庇佑，以致城破自己命丧的同时，几个孩子也没能幸免。谢道韫则镇定自若，组织婢仆执刀仗剑乘乱突围，因寡不敌众被俘。当孙恩要杀谢道韫抱着的三岁孩儿时，谢道韫厉声说：“事在王门，何关他族？此轩是外孙刘涛，如必欲加诛，宁先杀我！”孙恩见她义正辞严，毫不畏惧，大为折服，不但没杀她的小外孙，而且命属下保护她安返故居。从此，谢道韫寡居会稽，甘为前来求教的人传道、授业、解惑。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贤媛》中评说谢道韫：“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后来，就用林下之风指那些有才华，有风度，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石头记》中有一位类似的小姐，她便是“史大姑娘”湘云。

史湘云一到贾府，如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大说大笑”。一句小戏子“倒像林妹妹的模样”，气的宝玉对自己的“体贴之情”产生怀疑；一段“会会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仕途经济学问”的议论，差点被宝玉撵走。

平时，史湘云“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銮带，穿折袖”。有一次，她穿着短袄，腰束宫绦，脚蹬鹿皮小靴，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惹的众人嬉笑：“偏她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她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她还将自己的丫鬟葵官办成小子模样，因葵官姓韦，便叫她韦大英，暗合自己“惟大英雄能本色”的意思，以彰显自己如男子般的豪爽和仗义。

第四十九回，大观园又来了李纹、李绮、薛宝琴、邢岫烟“四根水葱儿”似的姐妹。其中，尤以薛宝琴出类拔萃，贾母喜欢的不得了，令大家好生羡慕。这时，史湘云来了直爽劲，毫不掩饰的告诉宝琴要提防赵姨娘等人背后使坏。湘云说：“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

当得知，邢岫烟因家业贫寒，为了照顾父母，为了答对迎春房中的婆子丫鬟们，不得不靠当衣服以维持生活时，史湘云义愤填膺，她激动地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第五十七回）

按魏晋时期名士的标准，吟诗，喝酒，一样都不能少。史湘云也颇有这方面的风彩。

还是第四十九回，为迎接薛宝琴等姊妹，李纨提议在大观园芦雪广拥炉作诗。作诗前，湘云和宝玉在外烤鹿肉吃。湘云一边吃，一边振振有词：“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黛玉笑话他们像一群叫花子，要为芦雪广遭劫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随后，众姊妹雪中赋诗联句，湘云敏捷聪慧，一人大战宝钗、宝琴、黛玉三人。湘云自嘲：“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

情节来到第六十二回，宝玉、宝琴、邢岫烟、平儿一起过生日，群芳在芍药园红香圃大开筵宴。湘云兴致极高，又是猜拳、又是射覆，频频举杯，散席时，人不见了。

少时，一个小丫头笑着来报：云姑娘在山后头石凳上睡着了。众人走过去一看：“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大家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冽，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原来，湘云酒多内热，出来纳凉避静，坐在石上，眼饧骨酥，睡着了。这便是《石头记》中的精彩画面——憨湘云醉卧芍药茵。

正是：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