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10）

〖八〗光武以柔道取天下

光武之言：第43卷，汉纪三十五，光武帝，建武十七年，辛丑（公元41年）

光武之得天下，较高帝而尤难矣。建武二年，已定都于雒阳，而天下之乱方兴。帝所得资以有为者，独河北耳。而彭宠抑叛于幽州，五校尚横于内黄（内黄，今河南省内黄县）。关以西，邓禹虽入长安，赤眉环绕其外，禹弗能制焉。郾（郾，郾县，在今河南省漯河市。此处指代郾王尹尊）、宛（宛，在今河南省南阳市。此处指代宛王刘赐）、堵乡（堵乡，在今河南省方城县。此处指代堵乡人董欣）、新野（破虏将军邓奉反于新野）、弘农（弘农，在今河南省灵宝市北。此处指代陕贼苏况），近在咽颊之间，寇叛接迹而相为牵制，不异更始之在长安时也。刘永、张步、董宪、苏茂，横亘东方，为陈（陈，陈留郡，治所在今河南省开封县陈留镇）、汝（汝，汝南郡，治所在今河南省上蔡县）眉睫之患；隗嚣、公孙述姑置而可徐定者勿论焉。其视高帝出关以后，仅一项羽，夷灭之而天下即定，难易之差，岂不远哉？

或曰：项羽，劲敌也，赤眉、五校、刘永、张步、董宪、苏茂、董訢（訢，同欣）、苏况、隗嚣，皆非羽伦，则光武易。夫寇岂有常哉？项羽之强也而可使弱，弱者亦何不可使强也。曹操虑哀绍之难平，而卒与争衡者周瑜之一隅；苻坚荡慕容、姚氏之积寇，而一败不支于谢玄之一旅。时之所兴，势之所凑，人为之效其羽翼，天为之长其聪明，燎原之火，一爝（爝，火把，小火）未灭，而猝已焚林，讵可量邪？且合力而与争者一涂，精专志定，无旁挠焉，而恶得不易！分势而四应者杂起，左伏右起，无宁日焉，而恶得不难！使以高帝荥阳之相持，而遇光武丛生之敌，乘间持虚而掣其后，羽不待约，而人为之犄角，高帝不能支矣。则甚矣光武之难，而光武之神武不可测也。

乃微窥其所以制胜而荡平之者，岂有他哉？以静制动，以道制权，以谋制力，以缓制猝，以宽制猛而已。帝之言曰：“吾治天下以柔道行之。”非徒治天下也，其取天下也，亦是而已矣。柔者非弱之谓也，反本（反本，复归本源或根本。指返归本性）自治，顺人心以不犯阴阳之忌也。孟子曰：“行法以俟命①。”光武其庶几乎！高帝之兴，群天下而起亡秦，竞智竞力，名义无所伉，人心无所惑也。光武则乘思汉之民心以兴，而玄也、盆子也、孺子婴也、永也、嘉也，俱为汉室之胄，未见其分之有所定也。苟有分义（分义，情分，情义）以相摇，则智力不足以相屈，故更始亡而故将犹挟以逞志。然则光武所以屈群策群力而独伸焉者，舍道其何以哉？天下方割裂而聚斗，而光武以道胜焉。即位未久，修郊庙，享宗祖，定制度，行爵赏，举伏湛，征卓茂，勉寇恂以绥河内，命冯异使抚关中，一以从容镇静结已服之人心，而不迫于争战。然而桀骜强梁之徒，皆自困而瓦解。是则使高帝当之，未必其能耆定（耆定，达成）如此也。而光武之规模（规模，规划，筹谋。或指人物的才具气概）弘远矣。

呜呼！使得天下者皆如高帝之兴，而无光武之大猷（大猷，谓治国大道）承之于后，则天下后世且疑汤、武之誓诰为虚文②，而唯智力之可以起收四海。［若此］曹操何所惮而不为天子，石虎、朱温亦何能寒海内之心而［海内］不永戴之哉？三代而下，取天下者，唯光武独焉，而宋太祖其次也③。不无小疵，而大已醇矣。

① 参见《孟子?尽心下》：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

《孟子注疏?卷十四下?尽心章句下》赵岐注：君子顺性蹈德，行其法度，夭寿在天，行命以待之而已矣；

② “汤、武之誓诰”，分别指《汤誓》、《泰誓》；

“《汤誓》”，参见《尚书?商书?汤誓》：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作《汤誓》；

《尚书正义?卷八?汤誓第一》孔颖达疏：伊尹以夏政丑恶，去而归汤。辅相成汤，与之伐桀，升道从陑，出其不意，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将战而誓戒士众，史叙其事，作《汤誓》；

其中“陑”，音ér，古地名，在今山西省永济县南。相传为汤伐桀之处；

“《泰誓》”，参见《尚书?周书?泰誓上》：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一月戊午，师渡孟津，作《泰誓》三篇；

《尚书正义?卷十一上?泰誓上》孔颖达疏：惟文王受命十有一年，武王服丧既毕，举兵伐殷，以卜诸侯伐纣之心。虽诸侯佥同，乃退以示弱。至十三年纣恶既盈，乃复往伐之。其年一月戊午之日，师渡孟津，王誓以戒众。史叙其事，作《泰誓》三篇；

③ “宋太祖”，参见《宋史?卷三?本纪第三》：五季乱极，宋太祖起介胄之中，践九五之位，原其得国，视晋、汉、周亦岂甚相绝哉？及其发号施令，名藩大将，俯首听命，四方列国，次第削平，此非人力所易致也。建隆以来，释藩镇兵权，绳赃吏重法，以塞浊乱之源。州郡司牧，下至令录、幕职，躬自引对。务农兴学，慎罚薄敛，与世休息，迄于丕平。治定功成，制礼作乐。在位十有七年之间，而三百余载之基，传之子孙，世有典则。遂使三代而降，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乌呼，创业垂统之君，规模若是，亦可谓远也已矣！

王夫之,读通鉴论,王夫之读通鉴论,王夫之简介,王船山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