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7）

〖四〗汲黯黄、老之操，灭裂仁义，启武帝惑于方士

汲黯之言：第17卷，汉纪九，武帝，建元六年，丙午（公元前135年）

言有迹近而实异者，不可不察。申公曰：“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①。”汲黯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于以责武帝之崇儒以虚名而亡实，相似也。然而异焉者，申公之言，儒者立诚之辞也；汲黯之言，异端贼道之说也。

黯之自为治也，一以黄、老为师，托病卧闺阁（闺阁，内室小门。借指内室）而任（任，任用）丞史（丞史，郡丞和诸曹掾史），曹参之余智耳，而抑佐以傲忽（傲忽，傲慢）之气。其曰“奈何欲效唐、虞”，则是直以唐、虞为不必效，而废礼乐文章，苟且与民相安而已。内多欲，则仁义不能行，固也。乃匹夫欲窒（窒，抑制，遏制）其欲，而无仁义以为之主，则愈窒而发愈骤；况万乘之主，导其欲者之无方乎。故（故，本来）患仁义之不行，而（而，然而）无礼以养躬（躬，自身），无乐以养心耳。如其日渐月摩，涵濡（涵濡，滋润，沉浸）于仁义之腴，以庄敬束其筋骸（筋骸，犹筋骨），益以强固；以忻豫（忻豫，欢乐）涤其志气，益以清和（清和，清静和平）。则其于欲也，如月受日光，明日生而不见魄之闇（闇，同暗）也，何忧乎欲之败度（败度，败坏法度）而不可制与！故救多欲之失者，唯仁义之行。而黄、老之道，以灭裂仁义，秕糠（秕糠，以之为秕糠。谓认为没有价值）尧、舜，偷休息于守雌之不扰②，是欲救火者不以水，而豫撤其屋，宿旷野以自诧无灾也。黯挟其左道，非侮（非侮，诋毁轻慢）尧、舜，胁其君以从己，而毁先王仅存之懿典，曰：“仁义者，乃唐、虞、三代已衰之德。”孟子曰：“言则非先王之道。”又曰：“吾君不能谓之贼③。”黯之谓与！武帝之不终于崇儒以敷治（敷治，治理），而终惑于方士以求仙，黯实有以启之也。

庄助称“黯辅少主，贲、育（贲，孟贲；育，夏育。二人均为秦武王时的勇士）不能夺”，恃其气而已。刘安惮黯而轻公孙弘，安固黄、老之徒，畏其所崇尚而轻儒耳，非果有以信黯之大节而察弘之陋也。主少国疑，唯行仁义者可以已乱。周公几几于有践之笾豆④，冲人（冲人，年幼之人，此处指周成王）安焉。充黄、老之操，“泛兮其可左右⑤”，亦何所不至哉！黯其何堪此任也！

① “申公”，名培。《史记·儒林列传》称“申培公”，鲁（今山东曲阜一带）人，西汉经学大师，今文诗学“鲁诗学”开创者；

② “守雌”：以柔弱的态度处世；

参见《道德经?第二十八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③ “非”，非议，诋毁；

参见《孟子?离娄上》：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孟子注疏?卷七?离娄章句上》孙奭疏：其《诗》盖言王者方动而为非，为之臣者无更沓沓，但复为非礼义以事其王者也，故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泄泄犹沓沓也。蹶，动也。天谓王者也。泄泄则沓沓是也，孟子复自解之，言事君以无义之事事之，其进退无礼节，其言则非先王之道而为言者，是若沓沓者也。以其当匡正其君，不可复长君之恶耳。“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者，孟子言至於此，所以又复言之者也。故云君之有难恶，当责之以善，能责君难恶以为之善，是为恭，臣恭其君也；陈之以善事，而闭其君之邪心，是谓敬其君者也。如不责君之难，不陈善而闭君之邪，而乃曰我君不能行善，因不谏正之者，是谓残贼其君者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④ “几几”，安重貌，即安详稳重的样子；

“笾豆”，笾和豆，古代食器，竹制为笾，木制为豆。古代祭祀时盛祭品的两种器具。此处指代礼乐教化；

参见《礼记?礼器》：三牲鱼腊，四海九州之美味也；笾豆之荐，四时之和气也；

“有践之笾豆”，参见《诗经?国风?豳风?伐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我觏（觏，音gòu，遇见）之子，笾豆有践；

《毛诗正义?卷八?八之三》郑玄笺：则，法也。伐柯者必用柯，其大小长短近取法于柯，所谓不远求也。王欲迎周公使还，其道亦不远，人心足以知之。覯，见也。之子，是子也，斥周公也。王欲迎周公，当以飨燕之馔行至，则欢乐以说之；

⑤ 参见《道德经?第三十四章》：大道泛兮，其可左右。

观鱼曰：汲黯反问武帝“奈何欲效唐、虞”并不能代表其不认可唐、虞之治，而是认为由于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无法达到唐、虞之治，汲黯一针见血地指出武帝思想根源方面存在的矛盾，这是其能言直谏的一种表现，并非异端贼道之说。船山此论矛盾之处，尤在于其不认可甚至强烈反对汲黯的黄、老之术，为什么又要用老子的标准来要求汲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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