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5）

◎武帝

〖一〗

第17卷，汉纪九，武帝，建元元年，辛丑（公元前140年）

董仲舒请使列侯郡守岁贡士二人，贤者赏，所贡不肖者有罚，以是为三代乡举里选之遗法也①，若无遗议（遗议，谓遭致异议和非议）焉。夫为政之患，闻古人之效而悦之，不察其精意，不揆（揆，估量，揣测）其时会（时会，时机），欲姑试之，而不合，则又为之法以制之，于是法乱弊滋，而古道遂终绝于天下。

郡县之与封建殊，犹裘与葛之不相沿矣。古之乡三年而宾兴（宾兴，周代举贤之法，谓乡大夫自乡小学荐举贤能而宾礼之，以升入国学），贡士（贡士，指所举荐之人）唯乡大夫之所择，封建之时会然也。成周之制，六卿之长，非诸侯入相，则周、召、毕、荣、毛、刘、尹、单也②。所贡之士，位止于下大夫③，则虽宾兴，而侧陋显庸（显庸，显用，得到重用）者亡有。且王畿千里，侯国抑愈狭矣④。地迩势亲，乡党之得失是非，旦夕而与朝右（朝右，位列朝班之右，指朝廷大官）相闻。以易知易见之人才，供庶（庶，众多）事庶官之宂职，臧否显而功罪微。宾兴者，聊以示王者之无弃材耳，非举社稷生民之安危生死而责之宾兴之士也。

郡县之天下，统中夏于一王。郡国之远者，去京师数千里。郡守之治郡，三载而迁。地远，则贿赂行而无所惮。数迁，则虽贤者亦仅采流俗之论，识晋谒（晋谒，进见，谒见）之士，而孤幽卓越者不能遽进于其前。且国无世卿（世卿，世代承袭为卿大夫），廷无定位，士苟闻名于天下，日陟（陟，晋升）日迁，而股肱心膂之任属焉。希一荐以徼（徼，同侥）非望之福，矫伪之士，何惮不百欺百仇（仇，同雠，施行，施展）以迎郡守一日之知，其诚伪淆杂甚矣。于是而悬赏罚之法以督之使慎，何易言慎哉！

知人则哲，尧所难也⑤。故鲧殛，而佥曰试可者勿罪⑥。生不与同乡，学不与同师，文行之华实，孝友之真伪，不与从事相觉察，偶然一日之知，举刑赏以随其后，赏之滥而罚者冤，以帝尧之难责之中材，庸讵可哉？其弊也，必乐得脂韦（脂韦，油脂和软皮，比喻阿谀或圆滑）括囊（括囊，结扎袋口，亦喻缄口不言）之士，容身（容身，保全自身。喻指苟且偷安）畏尾（畏尾，畏首畏尾），持禄（持禄，保持禄位，犹言尸位素餐）以幸无尤（无尤，没有过失）。又其甚者，举主且为交托营护，而擿发（擿发，揭露。擿，音tī，揭发）者且有投鼠忌器之嫌。则庸驽竞乘，而大奸营窟（营窟，营造洞穴。比喻经营藏身避患之地），所必至矣。

闻乡之有月旦（月旦，即月旦评，东汉末年由汝南郡人许劭兄弟主持对当代人物或诗文字画等品评、褒贬的一项活动，常在每月初一发表，故称“月旦评”）矣，未闻天下之有公论也。一乡之称，且有乡原（乡原，即乡愿，指乡里中貌似谨厚，而实与流俗合污的伪善者）；四海之誉，先集伪士；故封建选举之法，不可行于郡县。易曰：“变通者时也⑦。”三代之王者，其能逆知六国强秦以后之朝野，而豫建万年之制哉？且其后汉固（固，仍然）行之矣，而背公（背公，违背公正）死党（死党，为朋党效尽死力）之害成，至唐、宋而不容不变。故任大臣以荐贤，因以开诸科目可矣。限之以必荐，而以赏罚随其后，一切（一切，权宜，临时）之法，必敝者也。

封建也，学校也，乡举里选也，三者相扶以行，孤行则踬（踬，音zhì，事情不顺利，受挫折）矣。用今日之才，任今日之事，所损益，可知已⑧。而仲舒曰：“王之盛易为，尧、舜之名可及。”谈何容易哉！

① “乡举里选”：古代选拔人才的一种方式。从乡里中考察推荐；

参见《周礼?地官司徒?乡大夫》：“乡大夫之职，各掌其乡之政教禁令。正月之吉，受教法于司徒，退而颁之于其乡吏，使各以教其所治，以考其德行，察其道艺。以岁时登其夫家之众寡，辨其可任者。国中自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其舍者，国中贵者、贤者、能者、服公事者、老者、疾者皆舍，以岁时入其书。三年则大比，考其德行、道艺，而兴贤能者，乡老及乡大夫帅其吏兴其众寡，以礼礼宾之；”

②  “成周”，借指周公辅佐成王的兴盛时代；

“毕”，毕公高，姬姓，毕国国君。一说为周文王姬昌之子，一说为周王室同姓；

“荣、毛、刘、尹、单”，分别为西周诸侯国荣国、毛国、刘国、尹国、单国国君；

本句意译为：按照周成王以来的制度，六卿之首的冢宰（或卿士），不是由诸侯来担任，就是由周、召、毕、荣、毛、刘、尹、单等姬姓贵族、功臣或其后代来担任；

按：其中周、召、毕、荣（如荣夷公）、毛（如毛伯）、刘（如刘献公）、单（如单襄公）均为姬姓贵族，尹则指尹国开国国君，周宣王贤臣，曾北伐猃狁的尹吉甫；

其中，“周、召、毕、荣”，俱参见《史记?卷四?周本纪第四》；

“毛”，参见《春秋左传正义?卷十八?文元年，尽四年》：毛国，伯爵，诸侯为王卿士者。（文公元年，杜预注“【经】：天王使毛伯来锡公命”）；

“刘”，参见《春秋左传正义?卷四十六?昭十三年》：献公，王卿士刘子。（昭公十三年，杜预注“【传】：晋侯使叔向告刘献公”）；

“单”，参见《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十五?成元年，尽二年》：单襄公，王卿士。谢晋为平戎。（成公元年，杜预注“【传】：单襄公如晋拜成”）；

“尹”，参见《春秋左传正义?卷五十?昭二十一年，尽二十三年》：宣王之世，有尹吉甫。春秋以来数有尹子见经，是其食采于尹，世为周卿士也。以其世为卿士，宗族强盛，故能专意立朝（昭公二十三年，孔颖达疏“【经】：尹氏立王子朝”）；

③  “所贡之士，位止于下大夫”，出处待考。然《礼记》对此并无明确限制；

参见《礼记?王制》：命乡，论秀士，升之司徒，曰选士。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之学，曰俊士。升于司徒者，不征于乡；升于学者，不征于司徒，曰造士...大乐正论造士之秀者以告于王，而升诸司马，曰进士。司马辨论官材，论进士之贤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论。论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

④  参见卷二文帝〖一五〗注①；

⑤  参见《尚书?虞书?皋陶谟》：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时，惟帝其难之。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哲而惠，何忧乎欢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尚书正义?卷四?皋陶谟第四》孔颖达疏：皋陶以禹然其言，更述修身亲亲之道，叹而言曰：“人君行此道者，在于知人善恶，择善而信任之；在于能安下民，为政以安定之也。”禹闻此言，乃惊而言曰：“吁！人君皆如是。能知人，能安民，惟帝尧犹其难之，况馀人乎？知人善恶，则为大智。能用官，得其人矣。能安下民，则为惠政，众民皆归之矣。此甚不易也，若帝尧能智而惠，则当朝无奸佞，何忧惧于驩兜之佞而流放之？何须迁徙于有苗之君？何所畏惧于彼巧言令色为甚佞之人？”三凶见恶，帝尧方始去之，是知人之难；

⑥  “殛”，诛杀；“佥”，音qiān，众人、大家的代称；

参见《尚书?虞书?尧典》：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于！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

及《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一》：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强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

⑦  参见《周易?系辞下》：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

《周易正义?系辞下卷八》孔颖达疏：“刚柔者，立本者也”，言刚柔之象，立在其卦之根本者也。言卦之根本，皆由刚柔阴阳往来。“变通者，趣时者也”，其刚柔之气，所以改变会通，趣向于时也；

⑧  参见《论语?为政》：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论语注疏?卷二?为政第二》邢昺疏：此章明创制革命，因沿损益之礼。“子张问：十世可知也”者，弟子子张问于孔子：“夫国家文质礼变，设若相承至于十世，世数既远，可得知其礼乎？”“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者，此夫子答以可知之事。言殷承夏后，因用夏礼，谓三纲五常不可变革，故因之也。所损益者，谓文质三统。夏尚文，殷则损文而益质；夏以十三月为正，为人统，色尚黑，殷则损益之，以十二月为正，为地统，色尚白也。其事易晓，故曰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者，言周代殷立，而因用殷礼。及所损益，事事亦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者，言非但顺知既往，兼亦预知将来。时周尚存，不敢斥言，故曰“其或”。言设或有继周而王者，虽多至百世，以其物类相召，世数相生，其变有常，故皆可预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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