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文帝

〖一〗亲亲尊贤之道，人主宜远躁人、奸人

第13卷，汉纪五，文帝，前元年，壬戌（公元前179年）

诚以安君之谓忠，直以正友之谓信，忠信为周（周，周密，完备）。君子周而上下睦，天下宁矣。周勃平诸吕，迎立文帝，而有德色；非有罔上行私之慝（慝，音tè，奸邪，邪恶）也，不学无术而忘其骄耳。袁盎与俱北面事君，尊卑虽殊①，固有同寅（同寅，犹同僚）之义；规而正之，勃岂遽（遽，遂，就）怙（怙，倚仗，仗恃）而不改。藉其不改而后廷折之，勃过不掩而文帝之情亦释矣。乃弗规弗折而告文帝曰：“丞相骄，陛下谦让，臣主失德。”斯言出而衅忌生，勃之祸早伏而不可解，险矣哉！

帝之谦，非失德也，尊有功而礼大臣，亦何非太甲、成王之盛心②；而导之以猜刻（猜刻，疑忌而刻薄），此之谓不忠。谅其（其，指周勃）心之无他，弗与规正，而行其谗间，此之谓不信。盎之诐（诐，音bì，偏颇，邪僻），推刃（推刃，泛称用刀剑刺杀或复仇）晁错而夺之权，于勃先之矣。小人之可畏如此夫！

乃抑有奸不如盎者，浅（浅，肤浅，浅薄）而躁，褊迫（褊迫，气度狭窄，脾气急躁。褊，音biǎn，狭隘）而不知大体，击于目即腾（腾，传扬，传播）于口，贻祸臣主，追悔而弗及，非盎类而害与盎等。故人主之宜远躁人，犹其远奸人也。则亲亲尊贤之道，其全矣乎！

①  周勃时任丞相，秩万石；袁盎时任郎中，秩比三百石，故曰“尊卑虽殊”；

②  “盛心”，深厚美好的情意。本句指太甲尊伊尹，成王尊周公。

〖二〗文帝之伪，启宗室之妄心

第13卷，汉纪五，文帝，前元年，壬戌（公元前179年）

易曰：“谦亨，君子有终①。”君子而后有终，非君子而谦，未有能终者也。故“?”也、“鸣”也、“劳”也，而终之以“侵伐”②。虽吉无不利，而固非以君子之道终矣。君子之谦，诚也。虽帝王不能不下丘民（丘民，泛指百姓）以守位，虽圣人不能不下刍荛（刍荛，音chú ráo，割草采薪之人，草野之人）以取善。理之诚然者，殚心（殚心，竭尽心力）于此，而诚致之天下。见为谦而非有谦也，而后可以有终③。故让（让，禅让），诚也；任（任，任命，此处特指指定继位之君，即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亦诚也。尧为天下求贤，授之舜而不私丹朱；与禹之授启、汤之授太甲、武王之授成王，一也，皆诚也④。舜受于尧，启受于禹；与泰伯之去句吴、伯夷之逃孤竹⑤，一也，皆诚也。若夫据谦为柄，而“?”之，而“鸣”之，而“劳”之；则姑以此谢天下而不自居于盈（自居于盈，犹自满），则（则，然而）早已有填压（填压，用强力压制，镇服）天下之心，而祸机伏而必发，故他日侵伐而无不利。黄、老之术，离诚而用伪久矣。取其“鸣谦”（鸣谦，谦德表着于外）之辞，验其“侵伐”之事，心迹（心跡，即心迹，思想和行为）违，初终贸（贸，改变），抑将何以自解哉！故非君子，未有能终其谦者也。

有司请建太子，文帝诏曰：“楚王（楚王，指楚元王刘交，刘邦同母弟），季父也；吴王（吴王，刘濞），兄也；淮南王（淮南王，刘长，文帝异母弟），弟也。”诸父昆弟之懿亲（懿亲，至亲），宜无所施其伪者。而以观其后，吴濞、楚戊（楚戊，即刘戊，楚元王刘交之孙）、淮南长无一全其躯命者。尺布斗粟之谣（尺布斗粟之谣，淮南王刘长事），取疚于天下而不救。然则诏之所云，以欲翕固张之术⑥，处于谦以利用其（其，指文帝）忍（忍，抑制，克制），亦险矣哉！且夫言者，机之所自动也。吴、楚、淮南闻斯语而歆动其妄心，则虽欲扑之而不得。故曰“火生于木而焚生火之木⑦”，自生而自克也。文帝亦何利焉？至于侵伐而天下亦殆矣。君子立诚以修辞⑧，言其所可行，行焉而无所避，使天下洞见其心，而鬼神孚（孚，为人所信服）之；兵革之萌销于心，而机不复作；则或任焉而无所用谦，或让焉而固诚也，非有伪而托于“鸣”者也。何侵伐之利哉！

① 参见《周易?谦卦》：谦：亨。君子有终；

《周易正义?上经需传卷二》孔颖达疏：“谦”者，屈躬下物，先人后己，以此待物，则所在皆通，故曰“亨”也。小人行谦则不能长久，唯“君子有终”也；

② “?”，音huī，谦逊，退让；

“?、鸣、劳、侵伐”，均参见《周易?谦卦》：

按：谦卦卦象：艮（山）下坤（地）上；

以下按卦象从下到上依次注释：

“鸣”：六二：鸣谦，贞吉；

孔颖达疏““鸣谦”者，谓声名也。处正得中，行谦广远，故曰“鸣谦”，正而得吉也；

“劳”：九三：劳谦，君子有终吉”；

孔颖达疏：“劳谦君子”者，处下体之极，履得其位，上下无阳以分其民，上承下接，劳倦于谦也。唯君子能终而得吉也；

“?”：“六四，无不利，?谦”；

孔颖达疏：“无不利”者，处三之上而用谦焉，则是自上下下之义。承五而用谦顺，则是上行之道。尽乎奉上下下之道，故无所不利也；

“侵伐”：六五：不富以其邻，利用侵伐，无不利；

孔颖达疏：“不富以其邻”者，以，用也。凡人必将财物周赡邻里，乃能用之。六五居于尊位，用谦与顺，邻自归之，故不待丰富能用其邻也。“利用侵伐无不利”者，居谦履顺，必不滥罚无罪。若有骄逆不服，则须伐之，以谦得众，故“利用侵伐，无不利”者也；

③ 本句意译为：表现出来谦虚，但这种谦虚并不是因为心中另有所图而有意表现出来的，这样才能有好的结果；

④ “丹朱”，尧之子；

“尧授舜”，参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一》：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尧崩，三年之丧毕，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

“启”，禹之子；

“禹授启”，参见《史记?卷二?夏本纪第二》：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丧毕，益让帝禹之子启，而辟居箕山之阳。禹子启贤，天下属意焉。及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天下未洽。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启遂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

“太甲”，汤之嫡长孙；

“汤授太甲”，参见《史记?卷三?殷本纪第三》：汤崩，太子太丁未立而卒，于是乃立太丁之弟外丙，是为帝外丙。帝外丙即位三年，崩，立外丙之弟中壬，是为帝中壬。帝中壬即位四年，崩，伊尹乃立太丁之子太甲。太甲，成汤适长孙也，是为帝太甲；

“武王授成王”，参见《史记?卷四?周本纪第四》：武王病。天下未集，群公惧，穆卜，周公乃祓斋，自为质，欲代武王，武王有瘳。后而崩，太子诵代立，是为成王；

⑤ “泰伯”，亦作太伯，周太王长子，吴国第一任国君；

“句吴”，即勾吴，春秋吴国的前身；

“泰伯之去句吴”，指泰伯避让其弟，迁居江东，建立勾吴。参见《史记?卷三十一?吴太伯世家第一》：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太伯之饹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馀家，立为吴太伯；

“孤竹”，商代诸侯国孤竹国；

“伯夷之逃孤竹”，指伯夷与其弟叔齐推让国位,其后周灭殷，二人不食周粟，遂饿死首阳山。参见《史记?卷六十一?伯夷列传第一》：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⑥ “翕”，音xī，合；

参见《道德经?第三十六章》：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⑦ 参见《黄帝阴符经注》：《传》曰：夫木情静，动而生火，不觉火盛而焚其质。由人之性静，动而生奸，不觉奸成而乱其国（张果注“火生于木，祸发必克。奸生于国，时动必溃”）；

⑧ “君子立诚以修辞”，参见《周易?乾卦?文言》：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周易正义?上经乾传卷一》孔颖达疏：“子曰：君子进德修业”者，德谓德行，业谓功业...“忠信所以进德”者，复解进德之事，推忠于人，以信待物，人则亲而尊之，其德日进，是“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者，辞谓文教，诚谓诚实也。外则修理文教，内则立其诚实，内外相成，则有功业可居，故云“居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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