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汉高帝

 

〖一〗有天下者不忧私财,樊哙之识

樊哙之言:第9卷,汉纪一,汉高帝,元年,乙未(公元前206年)


 


 

有天下者而有私财,则国患贫以迄于败亡,锢其心,延及其子孙,业业(业业,危惧貌)然守之以为固,而官(官,管理)天地、府(府,聚集,收藏)万物之大用,皆若与己不相亲(相亲,相关),而任其盈虚。鹿桥、钜台之愚①,后世开创之英君,皆席(席,通习)以为常,而贻谋(贻谋,指父祖对子孙的训诲)不靖,非仅生长深宫、习奄人(奄人,宦官)污陋者之过也。灭人之国,入其都,彼之帑皆我帑也,则据之以为天子之私。唐克西京,而隋氏之有在唐;宋入周宫,而五代之积在宋;蒙古遁,而大都之藏辇而之于南畿(南畿,今南京,时为明朝国都)。呜呼!奢者因之以侈其嗜欲,俭者因之以卑其志趣(志趣,意向;志向和情趣),赫然若上天之宝命(宝命,对天命的美称)、祖宗之世守、在此怀握(怀握,怀藏,手握)之金赀(金赀,犹钱财)而已矣。祸切(切,急切,急迫)剥床(剥床,迫身之祸),而求(求,贪求)民不已,以自保其私,垂至其亡而为盗资,夫亦何乐有此哉!

汉王之入秦宫而有艳心(艳心,羡慕之心),见不及此。樊哙曰:“将欲为富家翁邪?”英达之君而见不及哙者多矣。范增曰:“此其志不在小。”岂徒一时取天下之雄略乎!以垂训后嗣,而文、景之治,至于尽免天下田租而国不忧贫,数百年君民交(交,俱,皆)裕之略,定于此矣。

天子而斤斤(斤斤,过分着意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贫必在国;士大夫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败必在家;庶人斤斤然以积聚贻子孙,则后世必饥寒以死。周有大赉,散之唯恐不速,故延及三十世②,而亡之日,上无覆宗(覆宗,毁败宗族;灭族)之惨,民亦无冻馁攘夺之伤。后之王者,闻樊哙富翁之诮,尚知惩乎!

 

 鹿桥”,应为鹿台,商纣王贮藏珠玉钱帛的地方;

“钜台”,应为钜桥,商纣王之粮仓名;

参见《史记?卷三?殷本纪第三》:(帝纣)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而盈钜桥之粟;

 “大赉”,犹重赏。赉,音lài,赏赐,赐予

“周有大赉”,参见《尚书?周书?成武》: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大赉于四海,而万姓悦服;

《尚书正义?卷十一?武成第五》孔安国传:纣所积之府仓,皆散发以赈贫民。施舍已债,救乏周无,所谓周有大赉,天下皆悦仁服德;

“延及三十世”,概言之;

参见《帝王世纪》:皇甫谧云:自克殷至秦灭周之岁,凡三十七王,八百六十七年。

 

〖二〗得失之几,在正义以行乎坦,无所偏党

第9卷,汉纪一,汉高帝,元年,乙未(公元前206年)


 

韩信数项羽之失曰:“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刓敝,摩挲致损。刓,音wán,磨损,忍不能予。”繇(繇,音yóu,同由斯言也,信之所以徒任为将而不与闻天下之略,且以不保其终者,胥(胥,都,皆)在是矣。封爵者,因乎天之所予而隆之,非人主所以市(市,求取,收买)天下也。且爵赏亦岂必其足(足,值得)荣哉?荣以其难得而已。人主轻之,天下猎之;人主重之,天下荣之。宋艺祖许曹彬下江南授使相。彬早知不得而安焉,故封爵不侈而彬服①。非然,则更始(更始帝刘玄)之侯林立,而不救其亡,期于必得之不足歆(歆,贪图,羡慕)也。羽不惜屈己以下人,而靳(靳,吝惜,不肯给予)天爵天子所封的爵位;朝廷官爵,何遽(何遽,怎么,如何)非道而必亡乎?汉高天下既定之后,侈于封矣,反者数起,武帝夺之而六?(六?,即六宇,天地四方。?,同宇)始安。承六王之敝,人思为君,而亟予之土地人民以恣其所欲为,管、蔡之亲不相保②,而况他人乎!以天下市天下而己乃为天子,君臣相贸(贸,交,而期报已(已,太)速,固不足以一朝(一朝,一个早晨,极言时间之短)居矣。

抑信之为此言也,欲以胁高帝而市之也。故齐地甫定,即请王齐,信之怀来(怀来,思念未来。此处引申为打算)见矣。挟市心以市主,主且窥见其心,货已雠(雠,报答,偿付)而有余怨。云梦之俘,未央之斩,伏于请王齐之日,而几(几,音苗头,征兆动于登坛(登坛,谓拜将)之数语。刀械发于志欲之妄动,未有爽(爽,差错,失误)焉者也。信之言曰:“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为人主者可有是心,而臣子且不可有是语。况乎人主之固不可以是心市天下乎!言不必信,行不必果③。宋祖之慎,曹彬之明,保泰居盈(居盈,过富贵生活之道得之矣。奚必践姑许之言而亵天之景命(景命,大命,指授予帝王之位的天命哉!

若夫项羽之所以失者,非吝封爵之故。信之说,不如陈平之言之允也。陈平曰:“项王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故羽非尽不知人,有蔽之者也。琐琐姻亚,踞膴仕④,持大权,而士恶得不蔽?虽然,亦有繇尔。羽,以诈兴者也;事怀王而弑之,属宋义而戕之,汉高入关而抑之,田荣之众来附而斩艾(斩艾,斩刈,斩杀掠夺之。积忮害(忮害,忌刻残忍;嫉忌陷害。忮,音zhì,害,嫉妒者,以己度人而疑人之忮己。轻残杀者,大怨在侧而怨不可狎(狎,轻忽)。左顾右盻(眄,斜视,看),亦唯是兄弟姻党之足恃为援。则使轻予人以权,己且为怀王,己且为宋义。惴惴慄慄,戈戟交于梦寐,抑恶能不厚疑天下哉?然而其疑无救也。为汉王之腹心者项伯也,其兄弟也;追而迫之刭(刭,音jǐng,用刀割颈者吕马童也,其故人也。从之于大败之余者三十余骑,而兄弟姻亚不与焉。怀慝(怀慝,心怀邪念。慝,音,奸邪,邪恶求援,而终以孤立。非刓印不与者惎(惎,音,憎恶,忌恨己而贼(贼,害,伤害)之,其亲戚之叛已久矣。

不疚于天,则天无不祐;不愧于人,则人皆可驭。正义以行乎坦道,而居天下之广居(广居,宽大的住所。儒家用以喻仁;无所偏党(偏党,偏私),而赏罚可以致慎而无所徇(徇,顺从,曲从)得失之几,在此而不在彼,明矣。不然,舍亲贤(亲贤,亲近贤人,爱慕贤才),行诱饵,贱名器(名器,名号与车服仪制。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用以别尊卑贵贱的等级,以徇游士(游士,古代称从事游说活动的人)贪夫之竞躁(竞躁,轻率急躁),固项羽之所不屑为者也。

 

 “宋艺祖”,即宋太祖赵匡胤;“曹彬”,北宋开国名将;“使相”,此处指枢密使;

参见《宋史?卷二百五十八?列传第十七》:初,彬之总师也,太祖谓曰:“俟克李煜,当以卿为使相。”副帅潘美预以为贺。彬曰:“不然,夫是行也,仗天威,遵庙谟,乃能成事,吾何功哉,况使相极品乎!”美曰:“何谓也?”彬曰:“太原未平尔。”及还,献俘。上谓曰:“本授卿使相,然刘继元未下,姑少待之。”既闻此语,美窃视彬微笑。上觉,遽诘所以,美不敢隐,遂以实对。上亦大笑,乃赐彬钱二十万。彬退曰:“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过多得钱尔。”未几,拜枢密使、检校太尉、忠武军节度使。太宗即位,加同平章事;

 指周成王年幼,周公辅政时期的管蔡之乱;

参见卷一秦始皇〖三〗注①“成王”;

 参见《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孟子注疏?卷八上?离娄章句下》赵岐注:果,能也。大人仗义,义有不得必信其言,子为父隐也;有不能得果行其所欲行者,若亲在不得以其身许友也;义或重于信:故曰惟义所在也;

 “姻亚”,姻亲;“踞”占据;“膴仕”,高官厚。膴,音wǔ,美厚

参见《诗经?小雅?节南山之什?节南山》:琐琐姻亚,则无膴仕;

《毛诗正义?卷十二?十二之一》郑玄笺:婿之父曰姻。琐琐昏姻,妻党之小人,无厚任用之。置之大位,重其禄也;

 

观鱼曰:船山所云“抑信之为此言也,欲以胁高帝而市之也”,未免武断,韩信不过是表达自己认为项羽不能得人的原因而已,况且,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韩信把封侯拜将作为自己的目标实属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船山之论,失之于后见之明。



〖三〗高帝为义帝发丧,有名而无义,名为义而义不生于心

董公之说:第9卷,汉纪一,汉高帝,二年,丙申(公元前205年)


名义云者,因名以立义,为可繇不可知之民言也①。不知义矣,为之名以使之顾(顾,眷念,顾及)而思,抑且(抑且,而且)欲其顾而思而不但名也,况君子之以立民极(民极,民众的法则,引申为礼教)而大白于天下者哉!谓董公说高帝为义帝发丧为汉之所以兴者,率天下后世而趋于伪,必此言夫②!

忠孝非人所得而劝也。如其劝之,动其不敢不忍之心而已。心生而后有事(事,职守,职权、责任),事立而后有礼(礼,符合统治者整体利益的行为准则),礼行而后有名。名者,三累(三累,指心、事、礼三个层次)之下。天下为之名,而忠孝者不欲自居。高帝无哀义帝之心,天可欺乎?人可愚乎?彭城之败,几死几亡,而缟素之名,不能为之救;则涂饰耳目以故主复仇之名,无当于汉之兴,明矣。

虽然,以此正项籍之罪,使天下耻戴之为君长也则有余。何也?籍者,芈氏(芈氏,应为芈姓。芈姓是楚国贵族的祖族,此处指代楚国)之世臣也。援立义帝者,项梁之以令诸侯者也。刘氏世不臣于楚,其屈而君怀王也,项氏制之耳。高帝初无君怀王之心,则可不哀怀王之死。为天下而讨弑君之贼,非(非,并非)人弑己君而有守官(守官,即官守,臣下)之责者也。故发丧之后,高帝亦终不挟此以令天下;而数羽之罪(“羽负约,王我于蜀、汉,罪一”),不嫌以背约不王己于秦为首。则董公之说,亦权用之一时,而高帝亦终不以信诸心。呜呼!貌为君子者,日言心而以名为心,日言义而以名为义,告子恶得不以义为外而欲戕贼之乎③?

秦灭六国,互相噬而强者胜耳。若(若,至于)其罪,莫甚于殄周。楚幸不亡于秦,而楚且(且,将要)为秦。[高帝]非其世臣,非其遗胄(遗胄,子孙,后裔),抑何必戴楚以为君。戴楚者,项氏之私义也。汉亦何用引项氏之义以为己义乎!此义不明,但有名而即附诸义焉。李嗣源(李嗣源,五代后唐明宗),夷裔也,名为唐而唐之;李昪李昪,南唐建立者,曾为徐温所收养,取名徐知诰。昪,biàn,不知其为谁氏之子也,名为唐而又唐之。有名而无义,名为义而义不生于心,论史者之乱义久矣。中国立极(立极,登帝位;秉国政之主,祖考世戴(世戴,世世尊奉)之君,明明赫赫(明明赫赫,光亮夺目,声势显赫)在人心而不昧(不昧,不忘);臣子自有独喻(独喻,深刻了解,明白。独,通熟)之忱,行其不敢不忍(不敢不忍,此处指忠孝)者,而岂但以名哉!

 

 参见《论语?泰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论语注疏?卷八?泰伯第八》邢昺疏:此章言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也。由,用也。“民可使用之,而不可使知之”者,以百姓能日用而不能知故也;

 本句意译为:(有些人认为)董公劝说汉高帝为义帝发丧,是汉朝所以兴起的原因,但我(王船山)则认为,引导天下后世趋于虚伪行事的,正是这类言论!

 “戕贼”,摧残,破坏

“告子、戕贼”,参见《孟子?告子上》: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杯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杯棬。”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杯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杯棬也?如将贼杞柳而以为杯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其中“杯棬”,一种木质的饮器。棬,音quān,曲木做的饮器;

《孟子注疏?卷十一上?告子章句上》孙奭疏:此章指言养性长义,顺夫自然,残木为器,变而后成。告子道偏,见有不纯,仁内义外,违人之端。孟子拂之,不假以言也。“告子曰”至“为杯棬”,告子言人之性譬若杞柳,义若杯棬也。以人之性为其仁义之道,若以杞柳之木为之杯棬也。杞,枸杞也。柳,少杨也。杯,素朴也。棬,器之似屈转木作也。以其杞柳可以楺而作棬也。“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为杯棬乎”至“必子之言夫”,孟子乃拂之曰:子能顺杞柳之木性以为杯棬乎?以其将以斤斧残贼其杞柳然后为之杯棬也。如将斤斧残贼杞柳而以为之杯棬,是亦将残贼人之形躯然后以为仁义与。且驱天下之之人而残祸仁义之道者,是亦必子之此言也。孟子所以拂之以此,盖谓人之性仁义,固有不可比之杯棬以杞柳为之也;

 “以义为外”,参见同上,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赵岐注:人之甘食、悦色者,人之性也。仁由内出,义在外也,不从己身出也

 

观鱼曰:针对注①,《论语?泰伯》中这句话有不同的断句,对应不同的理解。注者认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更为恰当,也更符合孔子的政治主张和教育理念。

该句意为:当执政者认为百姓的道德、行为符合“道”、“礼”的要求时,就随他去,不要管他;如果百姓的道德、行为不符合“道”、“礼”的要求,就要告诉他,引导他。

结合下文中“不知义矣,为之名以使之顾而思”,可见在本节中,船山亦是如此理解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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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标题:卷二发布于2021-07-09 14: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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