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三〗李斯以法家之言导谀劝淫

第8卷，秦纪三，二世，二年，癸巳（公元前208年）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而众怒之不可犯，众怨之不可任，亦易喻（喻，明白，了解）矣。申、商之言，何为至今而不绝邪？志正义明如诸葛孔明而效其法，学博志广如王介甫而师其意①，无他，申、商者，乍劳长逸之术也。无其心而用其术者，孔明也；用其实而讳其名者，介甫也；乃若（乃若，至于）其不容掩之藏，则李斯发之矣。李斯曰：“行督责（督责，督察责罚）之术，然后绝谏争之路。”申不害曰：“有天下而不恣睢（恣睢，放纵暴戾），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谏争绝，桎梏脱，则虽目劳于刑名文籍之中，而耽酒嗜色、佚游（佚游，放纵游荡而无节制）骄乐，可晏享（晏享，犹安享）而不辍。苟未忘逸豫（逸豫，犹安乐）之情者，恶能不以此为两得之术哉！

任法，则人主安而天下困；任道，则天下逸而人主劳。无一切（一切，权宜）之术以自恣睢，虽非求治之主，不能高居洸瀁（洸瀁，音guāng yǎng，恣肆﹑放纵）于万民之上，固矣。以孔明之淡泊而尽瘁也，以介甫之土木其形（土木其形，谓不修边幅）而好学深思也，然且乐奉名法（名法，名分与法律）者，何也？俭以耳目，勤以耳目，而心思从其康逸也②。贤者且然，况令狐绹、张居正之挟权势者哉③！使读李斯之言，知其为导谀劝淫之术也，能勿?然（?然，惭愧貌）而汗下与？

①  “王介甫”，王安石，字介甫；

本句指王安石变法；

本句以及下文“以介甫之土木其形而好学深思也，然且乐奉名法者”，俱参见《宋史?卷三百二十七?列传第八十六》：安石议论高奇，能以辨博济其说，果于自用，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于是上万言书，以为：“今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风俗日以衰坏，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愿监苟且因循之弊，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合于当世之变。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议者以为迂阔而熟烂者也”后安石当国，其所注措，大抵皆祖此书...安石未贵时，名震京师，性不好华腴，自奉至俭，或衣垢不浣，面垢不洗，世多称其贤...安石性强忮，遇事无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至议变法，而在廷交执不可，安石傅经义，出己意，辩论辄数百言，众不能诎。甚者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罢黜中外老成人几尽，多用门下儇慧（儇慧，浮浅慧黠）少年；

②  “俭”，少；“耳目”，比喻辅佐或亲信之人；“勤”，经常，此处引申为多；

本句意译为：不管是俭于任用助手的诸葛亮，还是借重于助手的王安石，他们内心都倾向于（通过法治）得到富足安逸；

③  “张居正”，明朝万历初年首辅，权臣，推行“一条鞭法”；

“挟权势”，参见《明史?卷二百十三?列传第一百一》：赞曰：张居正通识时变，勇于任事。神宗初政，起衰振隳，不可谓非干济才。而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卒致祸发身后。《书》曰“臣罔以宠利居成功”，可弗戒哉！

观鱼曰：也许是受制于时代的限制，船山对法家有强烈的抵触。但其批判方法有失偏颇，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李斯为迎合二世，曲解申不害之意，船山对此视而不见，缺乏说服力。至于说“任道，则天下逸而人主劳”，则过于理想化。也许法律不是最好的调整社会关系和利益的工具，但起码是在当时甚至当代所能找到的最适合的工具。

〖四〗君臣名义之所在

怀王立：第8卷，秦纪三，二世，二年，癸巳（公元前208年）

怀王之立，非项氏之意也，范增之说，以为从民望而已。臣主之名立，而其心不相释（释，消除疑虑），项氏成而怀王固不能有楚。怀王念此至悉（悉，明白），故一乘项梁之败而夺上将军之权以授宋义；义适遇其际而获怀王之心，故与计事而大悦。非悦其灭秦之计，悦其夺项之计也。宋义壁于（壁于，驻军于）安阳而项羽斩之，非愤其救赵之迟，愤其夺己之速也。义之壁安阳而不进也，非欲乘秦、赵之敝，欲得当（得当，谓获得适当的机会）以收项羽之兵也；其遣子（子，宋义之子宋襄）相齐而送之无盐也，非不恤士卒之饥寒以自侈，为怀王树外援于齐而因以自固也。

宋义死，诸将慴（慴，音shè，恐惧，害怕）然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羽之情见矣，义之情亦见矣，怀王之不能终安于项氏，情亦见矣。救赵则命宋义，入关则命沛公，梁死羽孤，［羽］为偏裨于宋义旌牙之下（旌牙之下，即麾下），为怀王谋项者之计得矣，而抑无以服楚人之心。幸而秦之君二世也，其相赵高也，其将章邯、王离也，无有能乘臣主之隙以间楚耳。不然，虽沛公且无以自持（自持，自守，自固），况义之浅谋、羽之徒勇者乎！

于是而知君臣之非独以名为义也，天之所秩，性之所安，情之所顺，非是则不能以终日。范增立楚之说，董公缟素之谋（指董公劝刘邦为楚怀王发丧），不足与于兴亡久矣。

观鱼曰：面对项羽，楚怀王对自己的危险境地有明确的认识，并采取了应对措施。但作为傀儡，其可悲之处在于，如果怀王依靠宋义除去项羽，则宋义又是一项羽。正所谓“负且乘，致寇至”。怀王和项羽或者宋义和项羽之争不仅仅是名分之争，而是生死攸关的利益之争。

〖五〗小人之心难测，禔躬慎微庶几御之

第8卷，秦纪三，二世，三年，甲午（公元前207年）

秦之所殄灭（殄灭，消灭，灭绝。殄，音tiǎn，尽，绝）而降辱（降辱，屈身受辱）者，六王之后也；戍之徒之而寡其妻孤其子者，郡县之民也；而剸（剸，音tuán，割断，截断）二世之首，欲灭宗室，约楚降而分王关中者，赵高也。故怨在敌国，而敌国或有所不能；怨在百姓，而百姓或有所不忍；狎及小人，而祸必发于小人。故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①”。圣人且难之，况中主以降乎！

小人之心，智者弗能测也，刚者弗能制也。料其必不能，而或能之矣；料其必不欲，而或欲之矣。项羽之暴也，沛公之明也，章邯之怨方新也，尽天下欲食高之肉而寝处其皮也，使高灭嬴氏之宗，开关以讲于诸侯，岂能免于刀俎，而况受纳地之封乎？则以智者料高，而固知其与秦相终始；以愚者料高，而亦决其与秦同齏粉也。然而必弑胡亥以徼幸于一得，岂徒胡亥之愚，矢入幄而不觉哉？明而熟于计者，未有谓为且然（且然，将要如此）者矣。祸福之外，有无藉之欲（无藉之欲，谓非分之想。籍，音jiè，借助、凭借）焉；死生之外，有无方（无方之谲，谓无所不至的诡诈。谲，欺诈，玩弄手段）焉；俄顷之閒（閒，同间），有忽变之情焉。利亦有所不喻（喻，知晓、明白），而无所不逞（逞，快意、实现），而后君子莫能为之防。故圣人且犹难之，诚哉其难之也！“濡有衣袽，终日戒②”。终日者，无竟（无竟，没有穷尽）之辞也。舍禔躬（禔躬，安身，修身。禔，音zhī，安宁）慎微（慎微，谨慎及于细微之处）而求驭之之术，不堕其阱中者鲜矣。

①  参见《论语?阳货》：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论语注疏?卷十七?阳货第十七》邢昺疏：此章言女子与小人皆无正性，难畜养。所以难养者，以其亲近之则多不孙顺，疏远之则好生怨恨。此言女子，举其大率耳。若其禀性贤明，若文母之类，则非所论也；

②  “濡”，音rú，沾湿，润泽；“袽”，音rú，旧絮，破布；

参见《周易?既济》：六四：繻有衣袽，终日戒；

《周易正义?下经丰传卷六》孔颖达疏：“繻有衣袽，终日戒”者，王注云“繻，宜曰濡，衣袽，所以塞舟漏”者也。六四处既济之时，履得其位，而近不与三五相得，如在舟而漏矣。而舟漏则濡湿，所以得济者，有衣袽也。邻于不亲，而得全者，终日戒也，故曰“繻有衣袽，终日戒”也；

按：既济卦卦象：离（火）下坎（水）上。

〖六〗法愈密，吏权愈重，则上下相倚以匿奸

第9卷，汉纪一，汉高帝，元年，乙未（公元前206年）

孰谓秦之法密，能胜天下也？项梁有栎（栎，音yuè）阳逮，蕲狱掾（狱掾，狱曹的属吏。掾，音yuàn，副官佐或官署属员的通称）曹咎书抵司马欣而事得免。其他请托公行、货贿相属、而不见于史者，不知凡几也。项梁，楚大将军之子，秦之所尤忌者，欣一狱掾，驰书而难解。则其他位尊而权重者，抑孰与御之？法逾密，吏权逾重；死刑愈繁，贿赂愈章（章，通彰）；涂饰以免罪罟（罪罟，罪网，罟，音gǔ，网的总称，引申为法网），而天子之权，倒持于掾史。南阳诸刘屡杀人而王莽不能问①，皆法密吏重有以蔽之也。

设大辟（大辟，古五刑之一，谓死刑）于此，设薄刑（薄刑，轻罪，轻刑）于彼，细极于牛毛，而东西可以相窜（窜，改动，混入）。见知故纵，蔓延相逮（相逮，相及），而上下相倚以匿奸。闰位（闰位，旧称非正统的帝位)之主，窃非分而寐寝不安，藉是以箝天下，而为天下之所箝，固其宜也。受天命，正万邦，德足以威而无疚愧者，勿效尔（尔，如此）为也。宽斯(斯，则)严，简斯定。吞舟漏网（吞舟漏网，本指大鱼漏网，后常以喻罪大者逍遥法外）而不敢再触梁笱（梁笱，泛指捕鱼工具。笱,音ɡǒu），何也？法定于一王，而狱吏无能移也。

①  参见通鉴第43卷，汉纪三十五，光武，建武十九年：主曰：“文叔为白衣时，藏亡匿死，吏不敢至门；今为天子，威不能行一令乎？”帝笑曰：“天子不与白衣同；”

及《后汉书?卷十四?宗室四王三侯列传第四》：安成孝侯赐字子琴，光武族兄也。祖父利，苍梧太守。赐少孤。兄显报怨杀人，吏捕显杀之。赐与显子信卖田宅，同抛财产，结客报吏，皆亡命逃伏，遭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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