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年来，“船山热”是如何兴起的？

从衡州“乡贤”到清初大儒

王船山之所以在后世有巨大的影响力，初期离不开儿子王敔的努力。他一生谨遵家训，不在科举上争取大功名，但深得家传，是当时衡州府有名的儒士，曾到石鼓书院讲学。他小心翼翼地向官方推介父亲遗著，先是请湖广学政潘宗洛为父亲作传，然后又请衡永郴道的官员张仕可、湖广学政缪沅为父亲的著作写序，王船山由此进入湖南地方官的视野。
 
    当乾隆广收天下书籍，汇编《四库全书》时，湖南地方官上报了船山著作。最终，有六种著作入选，存目于《四库全书总目》的则有两种，但被查禁的王船山著作多达九种。《夕堂永日绪论》的雕版，还被追缴焚毁。“这次遭遇，对王船山著作的进一步传播，是一次很大的打击。”朱迪光说。
 
     但这次事件，并没有阻断王船山的“成名”之路。“湖南于清雍正年间独立建省,因此湖南的士大夫就有了发掘、保存乃至宣扬湖南地方人物与典籍的强烈愿望。”朱迪光说，嘉庆九年的新化县举人邓显鹤便是其中一位极重要的热心人士。他从湘潭的王船山后裔王世全处搜集、整理船山遗著，第一次比较全面地公布了王船山著述，并将王船山与顾炎武、黄宗羲等明末清初大儒摆在并列的地位。
 
     几乎同时期，担任过翰林院编修的湖南安化人陶澍积极争取，将王船山列入《国史·儒林传》，位居顾炎武之后，排名第二。陶澍后来官至两江总督，他还为王船山晚年隐居的湘西草堂题写了“衡岳仰止”的匾额和“天下士非一乡之士，人伦师变百世之师”的楹联。
 
     至此，湖湘学派的代表王船山从湘南一隅推广到全国。
 
     湘军首领力推，使王船山名满天下
 
   进入清朝咸丰、同治年间（1850—1874年），太平天国起义搅动时局剧变，以湖湘士大夫为头领的湘军顺势崛起，自此以降，开启了湖湘文化叱咤风云的历史大舞台。
 
     朱迪光研究指出，湘军首领对王船山的推介，主要做了三件大事。首件大事就是大规模刊刻王船山的著作。
 
     清同治初年，与太平天国的战事还未结束时，手握军政大权的曾国藩、曾国荃兄弟就着手征集汇编、刊刻《船山遗书》，收录传世的王船山著作七十一种中的五十六种，是为金陵本《船山遗书》。有人评价：“曾氏兄弟权倾一时，此书一出，天下书院，学署与书香世家，莫不争相购备。”
 
     创办船山书院，是湘军首领做的第二件事。清光绪四年(1878年)，在湘军水师统领彭玉麟的主持下，衡阳官绅在王船山出生地城南外王衙坪的王氏宗祠旧址建立了船山书院。光绪八年(1882年)年正式招收衡、永、郴、桂四府州学生。后来，彭玉麟捐银一万二千两，于1885年将船山书院迁建于湘江之中的东洲岛。
 
      朱迪光介绍，根据《船山书院永定章程》规定，书院大厅正中悬挂王船山巨幅画像，每年王船山诞辰及逝世之日、春秋两节日，由山长率领书院师生及衡阳绅耆在画像前祭祀。每月初一、十五两日由山长率领师生在画像前祭祀。书院以王船山著作为教材，聘请名师主讲。
 
     曾国荃为表支持，向船山书院赠送了一套《船山遗书》版片。王船山八世从孙王之春也捐银建船山书院和修葺船山祠，并刊行了船山遗著《四书笺解》，编著了《船山公年谱》。
 
    湘军首领做的第三件事，是极力推荐王船山从祀文庙。“这一次，是郭嵩焘最为热心，为此不断努力。”朱迪光称，由于湖南人的努力，清亡之前，王船山终于从祀文庙。
 
     湘军人士对王船山的推崇，正如晚清著名学者、曾任船山书院山长的王闿运所言“于是王学大行”。
 
       去世200年后，为反清志士提供“精神指导”
 
       王船山生前预言：“吾书二百年后始显。”

1903年秋天，上海一群热血青年刊印了王船山的一本小册子《黄书》。全国迅速掀起《黄书》热潮，随之而来的，是“驱除鞑虏，复兴中华”口号与行动之风起云涌。

辛亥革命前后，王船山及其思想迎来了“爆红”时代。与以往湖南文化人的力推不一样，这次是革命者的自发行为，主要推动者除湘籍人士外，还有孙中山、章太炎、章士钊等人都大力推崇王船山的民族主义思想，尤以章太炎为主。
 
      《黄书》重点写了“夷夏之辨”。辛亥革命胜利后，章太炎总结说:“船山学说为民族光复之源。”反清志士章士钊也回忆说:“辛亥革命以前，船山之说大张，不数年清室以亡……船山志在鼓励本族，从事光复。”
 
   “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说，夫之学说有“冲决网罗”的革命性和启蒙性，王船山乃“五百年来学者，真通天人之故者。
 
    1914年，船山学社在长沙创办，以研究和发扬王船山思想为宗旨。毛泽东与船山学社渊源深厚，对王船山也作出了高度评价。
 
      “王船山的思想有很强的近代性，具有先见性、超时代的特点。”朱迪光指出，这就是船山思想跨时空的魅力所在，他的思想海洋内涵丰富，几乎所有人都能从中取一瓢饮，获得他的智慧指点。
 
       习近平频频引用王船山名言，赋予新内涵
 
     王船山说：“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他的思想如陈酿的老酒，经历沧海桑田，反而愈久弥香。
 
     “名非天造，必从其实。”语出王船山《思问录·外篇》。习近平在庆祝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成立65周年讲话中，引用这句话来说明实现民主的形式是丰富多样的，不能拘泥于刻板的模式，更不能说只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评判标准。
 
     “理者，物之固然，事之所以然也。”在十八届五中全会上，习近平引用王船山《张子正蒙注》中的这句语，说明“五大发展理念”的重要性。
 
    “新故相推，日生不滞。”语出王船山《尚书引义·太甲二》。在2017年元旦献词中，习近平用这句名言勉励国人顺应时代的深刻变化，与时俱进，以改革创新之精神，去实现中国梦。
 
     此外，在2016年5月召开的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座谈会上，习近平列举了25名中国传统文化大家，其中一位就是王船山。
 
     朱迪光认为，王船山别开生面地诠释经学，创立了具有总结性意义、独具特色的庞大哲学体系，不论时代变迁，都具有很强的现实价值，如今在新时代又被赋予了新的内涵。
 
       ■延伸阅读：
 
        如何读懂王船山？
 
     王船山一生著述恢弘，根据岳麓书社修订后的《船山全书》，共有十六大册，一千余万字。对于普通读者来说，王船山的著作不但卷轶浩繁，而且古奥艰涩，无论是学力还是精力，都难以胜任。那么，我们该从何处着手？如何精读其中核心内容？
 
     朱迪光建议，读懂王船山，要从了解他的生平开始。首先，推荐阅读王敔撰写的《大行府君行述》，这是王船山的第一个传记。其次，要读王之春编写的《船山公年谱》，可以了解王船山一生事迹。这两部分内容，相对其他学术著作来说，也要浅显易懂一些。
 
    “《读通鉴论》最能反映他的史学思想。”朱迪光说，有学者称王船山的史学为历史哲学，他认为历史是“理势合一”，即历史发展的规律与历史发展的趋势是相统一的，历史的发展是向前进化的。
 
    《思问录》是王船山哲学方面的代表作。朱迪光介绍，王船山主张辩证唯物主义思想，认为世界是物质性的，所谓“太虚一实”“天下唯器”，万事万物要辩证统一看待。
 
      王船山一生创作了1600多首诗。如果对他的诗感兴趣，可以去看看他的三部《自定稿》，分别是他50岁、60岁、70岁时的精选集。朱迪光将这个三个精选集点校后出版了《王船山先生诗稿校注》，比较适合非专业人士阅读。
 
      “很多人对王船山的词评价很高，认为他的词比他的诗造诣更高。”朱迪光推荐阅读王船山的《潇湘十景词》。
 
      王船山的散文也写得特别好。比如《石船山记》融汇了他“情景交融”的文学审美观，阐明了一个以“山石”自喻的个人形象。这篇散文入选了中国台湾地区的国文教材，一位台湾高中生深受影响，立志用一生来研究王船山，如今已经是美国大学的教授。此外，王船山的《小云山记》也是一篇特别清新优美的游记散文。
 
       近年来，朱迪光为普及船山学，不遗余力，先后编著、注释了多本通俗阅读的学术著作。如《船山学简明读本》《王船山先生诗稿校注》《王船山诗歌创作考论》《夕堂戏墨笺注》等。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为了让少年儿童了解王船山，他策划编写了《王船山绘本》，通过10个浅显易懂的小故事，图文并茂地讲述王船山的一生，让小朋友也能读懂王船山。（来源｜湖湘儒学高等研究中心）

【附录】

王夫之绝笔散文:《船山记》

（民国初期拍摄的石船山）

船山，山之岑有石如船，顽石也，而以之名。其冈童，其溪渴，其靳有之木不给于荣，其草癯摩纷披而恒若凋，其田纵横相错而陇首不立，其沼凝浊以停而屡竭其濒，其前交蔽以絯送远之目，其右迤于平芜而不足以幽，其良禽过而不栖，其内趾之狞者与人肩摩而不忌，其农习视其堘埒之坍谬而不修，其俗旷百世而不知琴书之号。然而予之历溪山者十百，其足以栖神怡虑者往往不乏，顾于此阅寒暑者十有七，而将毕命焉，因曰：“此吾山也”。古之所就，而不能概之于今；人之所欲，而不能信之于独。居今之日，抱独之情，奚为而不可也？古之人，其游也有选，其居也有选。古之所就，夫亦人之所欲也。是故翔视乎方州，而尤佳者出；而局天之倾，蹐地之坼，扶寸之土不能信为吾有，则虽欲选之而不得。蠲其不欢，迎其不棘，江山之韶令，与愉恬之志相若则相得；而固为棘人，地不足以括其不欢之隐，则虽欲选之而不能。仰而无憾者则俯而无愁，是宜得林峦之美荫以旌之；而一坏之土，不足以荣吾所生，五石之炼，不足以崇吾所事，栫以丛棘，履以繁霜，犹溢吾分也，则虽欲选之而不忍。赏心有侣，咏志有知，望道而有与谋，怀贞而有与辅，相遥感者，必其可以步影沿流，长歌互答者也；而茕茕者如斯矣，营营者如彼矣。春之晨，秋之夕，以户牖为丸泥而自封也，则虽欲选之而又奚以为。夫如是，船山者即吾山也，奚为而不可也！无可名之于四远，无可名之于末世，偶然谓之，歘然忘之，老且死，而船山者仍还其顽石。严之濑、司空之谷、林之湖山，天与之清美之风日，地与之丰洁之林泉，人与之流连之追暮，非吾可者，吾不得而似也。吾终于此而已矣。辛未深秋记。